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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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空曠的車庫裏,黑眼鏡像個行為藝術家,站在腳手架頂端,左手一碟調好的朱砂墨,右手執一桿小學生美術課用的繪畫毛筆,九十度仰起脖子唰唰地勾畫十幾筆,往墻角的天花板上畫出了一串龍飛鳳舞的符文。

然後飛身直接跳下來,左手順勢穩穩一轉,托在手掌裏的墨碟一滴未灑。

腳手架被移開,張起靈對著符文下方的地面信手拋出一堆黃符,張張落下,自發地圍出一個圓。刀光一晃,張起靈退後三步抽刀出鞘,刀尖朝下虛點地面。

黑眼鏡擡頭看著新鮮出爐的塗鴉大作,聲情並茂道:“既無所依,何不歸兮。Rest in peace in Heaven.”

丹色文字的表面,光芒緩緩流轉,接著陡然射出強光,將這車庫的一角照亮。

一雙腳在符文處憑空出現,仿佛穿過天花板掉落下來。

黑眼鏡小聲哼唱著:“一只青蛙一張嘴……”

這個人形物體馬上砸向地面,陷進符紙中。

“兩只眼睛四條腿……”

還沒撐起身,它便瞬間被陣法吞沒,離開得無影無蹤,而地上的黃符絲毫未動,固若金湯。

“撲咚一聲跳下水。”黑眼鏡道:“兩只青蛙兩張嘴,四只眼睛八條腿,撲咚撲咚兩聲跳下水……”

接著,一群男女老少紛紛被吸引至此,至上而下地降落,撲咚撲咚沈下去,地上的符紙將他們引入真正的歸處。運輸的速度越發快了起來,“兩只、三只、四只……五六七八九十我靠好多!十一十二……哎?”

一個女童伸出手扒著地面,不肯被拉下去,腫脹滲血的小臉皺了起來,用一種小孩子專屬的可愛又憤怒的表情盯著黑眼鏡。出口被它堵住,後面的便下不去,像追尾撞車似的壓在一起,全被封在天花板與地面之間。

張起靈蹲下身,把女童的手往裏面推。它眼看自己就要落下去,忽然迸出響亮的哭聲。這一哭,所有的鬼受了感染,情緒躁動起來,陣法似是快被他們撐破。

黑眼鏡無奈地哄道:“小朋友,回去以後有電視機,你想看什麽就看什麽。”

女童停止了哭聲,可憐巴巴地看著他,後者堅定點頭,“不騙你。”

於是它乖乖松手,壓在上面的隊伍一瀉如註,掉向幽深的地底。

“十三十四……二十,二三二五……”黑眼鏡數著數著感到不耐煩,“真的在這棟樓裏?”

張起靈一字不答,專註地觀察天花板的符文。紅光隨著時間的流逝而點點淡去,即將消耗殆盡。

突然,天花板上一團渾濁的黑氣現身,掙紮著卡在符文裏,尚未完全掉出,努力地向上沖撞著,想要逃離此地。

張起靈兩步踏上一旁的腳手架,側身一躍。長長的刀刃破空揮去,擊中那團虛無之物,卻發出金屬相撞的聲音,宛如鐵戟之鳴,蕩開一波波回聲。

“鐺——鐺——”

吳邪站在車庫門口就能聽到裏面的動靜,那響聲聽來十分可怕,最有可能是……用現代常識來思考,是砸汽車引擎蓋的聲音。

砸車報覆社會嗎?吳邪心裏一涼,猶豫著要不要先把保安找來。然而在好奇心驅使下,自己的腳步不受控制往裏走去,他告訴自己,偷偷看一眼就立馬離開。

效用結束,符文褪色,光束猛的一收,連接空間的端口徹底封死。那團魂魄當即調轉方向,剛好擦過刀鋒。

張起靈跳下腳手架的同時,從上方斜劈過去。才觸及魂氣的外層,刃口就受到極大的阻力,像砍到了一把經過反覆淬煉的鋼劍,兩者不相上下,又是震耳欲聾一聲響。

魂氣無心戀戰,迅速逃竄開去,輕而易舉地穿墻而過。張起靈朝四周看了看,沖向右手邊最近的通道口。黑眼鏡緊隨其後,質問道:“啞巴!怎麽又沒塗雞血——”

這個小區裏數十幢樓的地下車庫相連形成一個整體,其中大大小小的通道彼此交錯串接,再加上成百的車位以及均勻分布的電梯間,如同一個水泥迷宮。如果非要在地下從一單元走向較遠的另一單元,除非對線路爛熟於心,不然初來乍到者一定會找不到北。

吳邪就迷路了。他停下腳步,這輛停在柱子旁的SUV剛才好像見過一次,看來又回到了原點。那個讓人生疑的聲響漸漸也停止了,吳邪獨自站著,看看那一排車,突然發現自己的行為無聊至極,終於冒出了回家的念頭。

他往電梯間走去,決定先回到地面,畢竟對他而言,地上的線路要熟悉得多。電子屏上顯示的樓層數字勻速下降,銀灰色金屬門上模糊地映出他的身形。

遠處有什麽聲音飄來,越來越近,是一陣急促的奔跑聲。起初吳邪沒太在意,直到腳步聲在他身後停下,突然又沒了動靜,那個人不再往前走一步。

吳邪忍不住回頭瞄一眼,居然正是不久前在樓下碰見的男人。張起靈提著刀,坦然地對上了他的目光,然後平靜地轉身離開。有普通人在場的情況,原則上是不能行動的。

餘光裏,有什麽東西在地面快速掠過,但吳邪的註意力全集中在了那個人身上。那把奇怪的武器是真刀?為什麽帶著管制刀具?最不能接受的是,為什麽看上去他是一個社會危險分子?明明可以靠臉吃飯。

吳邪進了電梯後依然耿耿於懷,要不是被那把刀威懾住了,自己還能主動和他說一句“好巧又是你”。

他面朝金屬門,發現鏡像中自己的身體有些奇怪。這扇門表面並不是十分光滑,只能看個大概的影子。是哪裏奇怪?吳邪也說不上來,似乎更多出於一種直覺,腦中的邏輯思維還來不及反應。

地下一層。

“可惜。”黑眼鏡忍不住道。他已站著看了很久,這才從轉角裏走出一步,露出半個身體,“餵,還記得東西丟哪裏了嗎?繞來繞去不記得路了。”

張起靈淡淡道:“就在附近。它帶我們跑了一圈回到原點。”

黑眼鏡走過去,不帶任何感情色彩地重覆說了一遍:“回到原點……真稀罕。”

張起靈找到自己的刀鞘,收起刀,又道:“緊急關頭,它選擇往有人的地方逃。”

“而且那人身後還跟了些附屬品。”黑眼鏡道:“它的目標是人還是那些小家夥?或者,兩者都在它的捕獵範圍內……”黑眼鏡扶了扶墨鏡,“總之,螳螂捕蟬,黃雀在後,這只蟬怎麽處理?”

“盯緊一點。”張起靈道:“一定能再引出來。”

“怎麽盯?”黑眼鏡神情散漫道:“又不能蹲在他家門口。”

張起靈不說話,好像在思考重大問題。黑眼鏡漸漸轉為一臉抗拒,“Are you serious?所以又要玩大了?”

吳邪到家了,他走出電梯。

“神說要有光。”他隨口道。

聲控燈亮起,他把家門打開,走進屋內,忽然覺得兩腿輕了很多。吳邪疑惑地回頭望去,明明什麽都沒有,倒是門前的瓷磚好像臟了不少。

關上門,開始了一個正常青年的夜宅生活。門外,三個小豆丁從地上爬起來,你看看我,我看看你,誰也不明白為什麽進不去,仿佛門框裏有層無形的隔斷。

一個膽大的往墻上跑去,結果下一秒被撞得鼻青臉腫。緊緊抱著的大腿就這麽一去不覆返,它們簡單的小腦袋瓜並不能想通其中的關竅,就彼此之間咿咿呀呀了幾句,然後身體變得透明起來,很快消失。

聲控燈自動熄滅了。

夏季晝長夜短,晴朗的早上,氣溫不知不覺就上升到二十多度。吳邪睡覺沒有拉窗簾的習慣,陽光明晃晃地照到他臉上,讓他睡得很不安穩。一段又一段的殘夢像是飛揚的碎片,在腦海中盤旋。

夢裏閃過一些畫面,有一個男人。

面容非常年輕,所以準確的說,那應該是一個男孩。有時只有側臉,有時正臉對著自己,都沒什麽表情。也有的時候,那張臉靠得非常近,足以在他深色瞳孔看到自己的影子。

吳邪的輪廓,就映在對方的眼睛裏。他身體沒來由地燥熱,心臟急劇跳動著。

手機鬧鈴歡快地把他叫醒了。吳邪睜開眼望著天花板,在燦爛的陽光下熱得出了汗。不是春夢,這個夢很奇怪,應該說有幾絲耐人尋味的感覺。

吳邪知道那張臉的主人是誰。他生出一股頹敗感,拽著被子往臉上一蒙,心想自己為什麽對那人念念不忘?

悶在被子裏又熱了起來,他胡亂踢開被子,邊起床邊在心裏怒斥自己沒出息,簡直就是“夏天來了荷爾蒙發散的季節到了”。

吳邪準備出門,好巧不巧,打開門後又看見了那個人。這片區域鋪著米黃色大理石磚,張起靈坐在對門的地上,曲起一腿,古刀就斜靠在另一條腿上,還有一個旅行背包放在墻角。吳邪頓時發楞,下意識覺得老天在和自己開玩笑。

張起靈好像剛醒來,看了吳邪一眼,又閉上了眼睛。吳邪尷尬不已,既然對方不打招呼,自己也沒必要熱心。他按下電梯鍵,腦子裏努力分析現在的狀況,這樣一個危險分子留在家門口,會不會出問題?

電梯門開了,站在裏面的是那個戴著墨鏡的神棍,吳邪嚇了一跳。

黑眼鏡大大方方地向他主動問好:“Morning!”然後走出來,拿著一袋燒餅一杯豆漿,沖張起靈道:“Get up......”

黑眼睛說英文的時候喜歡舌頭打圈,一個彎彎繞繞的up說完,吳邪終於從震驚中恢覆過來,問道:“你怎麽在這裏?”

黑眼鏡轉頭,露出神棍專屬的和藹微笑,“相逢即是有緣,看來小友與我們二人緣分深厚。啞巴你說是不是?”

張起靈連眼睛都沒睜開,懶得理睬黑眼鏡的胡言亂語。

吳邪看看眼前的兩人,氣質實在相差甚遠,不禁問:“你們是一起的?”

黑眼鏡禮貌地答道:“師兄與我特來寶地歷練一番,多有不便,還請多多諒解。”

吳邪早就見識過這廝胡說八道的本領,完全不為所動,正色道:“說人話。”

“啊,這就是人生。”黑眼鏡說了一句便不再解釋,坐在張起靈旁邊,開始吃他的早飯。

吳邪轉了轉腦筋,感覺這兩人可能是進城謀生的神棍,賺不到錢就找個遮風擋雨的地方安身,畢竟這裏比公園躺椅安全多了。越想越像農民工的作風,可看看他們的外貌衣著,對方並不是那種人。

張起靈睜開了眼,吳邪忙心虛地移開視線,不敢與他對視,轉移話題道:“對門這家還沒租出去,你們要是想住,我認識房東,能幫著砍砍價……我這房也是從他手裏租的。”

吳邪說完就要離開,前腳剛踏進電梯,張起靈就睜開眼睛,淡淡道:“路上小心,別亂跑。”

吳邪有點受寵若驚,沒想到對方會給出這麽一句關切的話,加上張起靈的聲音本就讓他很著迷,不由得心跳停了一拍。他趕快關上電梯門,末了道了句:“上班去了,再見。”

電梯門合上,還剩一條縫,黑眼鏡吃著鹹燒餅突發奇想,道:“哎!租金多少?合租呢?”

吳邪想回覆也沒機會了,電梯下沈,載著他抵達一樓。事實上在他短短的二十多年人生裏,合租的經歷少得可憐。倒不是性格孤僻不願和人相處,而是男性女性都不方便同住一個屋檐下。

黑眼鏡看著電子屏上的樓層數,道:“外面這麽亂,你讓他小心也沒用。”

黑眼鏡坐在樓道消防櫃的正前方,吃完一個鹹的還想再拿一個甜的,忽然頭皮傳來炸裂般的疼痛,立馬慘叫出聲來。

一只小手揪住了他的頭發,死死不放手。

“媽的你們這群……”黑眼鏡爆了個粗口,手裏迅速捏訣朝身後施法,消防櫃裏傳來一聲小小的驚叫,那只拽著他頭發的小手縮了回去。

黑眼鏡揉了揉發麻的頭皮,恨恨道:“不懂事的小朋友真不少。”

張起靈擡頭掃視一圈,僅僅兩平米的面積裏,就藏著四個小鬼,墻體裏下水管道一個,天花板上玻璃燈罩一個,旁邊消防櫃兩個。還不止這些,他能聽到樓梯間裏至少三個,以及那間沒租出去的空屋,已經成為了兒童樂園。即便是在鬼月的特殊時期,這個密度也未免太大了些。

七月半以後,從鬼門出來的大部分鬼會回來看望家人朋友,然後在街上到處游蕩,但是在陽間消耗的精力要靠人的元氣補充。這也就是為什麽人們到了夏天會覺得乏力的原因,不僅僅是天熱造成的。

而那些陰陽體質的人,他們的氣息無疑是上等滋養品。但這些人大多從事特殊行業,再不濟也懂點驅鬼之術,所以很多鬼不敢招惹是非,只有懵懂無知的小鬼遵循本能去接近他們。

只能說,吳邪的體質太“好”了。

黑眼鏡也明白這一點,道:“這麽好的天賦,卻不做這行。What a pity.”

張起靈什麽話都沒有說,把黑金古刀存放在樓梯間角落裏,往上面貼了張隱象符,整把刀漸漸消失在空氣中。然後他背上包,過去等電梯,手裏已經掐上了訣。

電梯門打開的時候,裏面飛出個紙人。手訣松了開來,那紙人落在張起靈手心,又笨拙地轉了半圈,讓圓形的腦袋朝著西北方向。姿勢歪歪扭扭的,毫無平衡感可言。

黑眼鏡嘲笑道:“剪得好醜,這只的腿怎麽一長一短?”

張起靈只是看了看手裏的東西,走進電梯,道:“原本是一樣長的。”

黑眼鏡的笑容被凍住了。一長一短,意味著紙人的一條腿,被什麽東西給卸了下來。

“哦,哈哈……”他勉強笑了一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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